吴大羽:他创造了一个人的美术史

早在1988年,画家吴大羽就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年他85岁。吴大羽生前没有出过画册,没有办过个展,他甚至一度被人遗忘。很多人肯定也不会知道他是吴冠中、赵无极、朱德群三位享誉世界的艺术大师背后的老师。

2015年,吴大羽开始“爆发”,与他相关联的事情就有好几桩。先是中国油画院5月份主办了“吴大羽文献展”;就在最近,《吴大羽作品集》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吴大羽留下的2500余幅作品和50余万字文稿得以向世人披露。吴大羽身后变得热闹起来,但关于吴大羽的发现和研究才刚刚开始。

△ 吴大羽《谱韵-63》53.7×37.3cm

他早已被挤出熙攘人间

吴大羽生于1903年,是中国现代绘画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之一,被看作是中国抽象艺术的宗师。他早年留学法国,回国后曾为国立艺术院(后更名为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首任西画系主任。

“在他逝世前很多年,他早已被挤出熙攘人间,躲进小楼成一统。”《吴大羽作品集》执行主编、辅仁书苑学术总监李大钧这样说道。

82岁的画家袁运甫回忆起几十年前拜见老师吴大羽的情景时说,“老师的家在上海延安中路,我去敲门,门上有个小孔。”学生和老师就此开始了对话——“谁呀”“我是袁运甫”“袁运甫是谁呀”“我是杭州艺专的学生”。话说完,门这才打开。

吴大羽对外界的警惕之心,也被美术评论家陶咏白提及。1979年陶咏白为了做全国艺术研究规划调查到了上海,工作间歇,顺便开垦自己研究的“自留地”——进行油画史料的收集和现状的调查。陶咏白抱着侥幸心理,找到吴大羽家,“大羽先生在楼上的窗口窥视着我,我忐忑不安地回答着他的盘问。他竟意外地让我上了楼,在一间似亭子间的房内接见了我。”陶咏白说,室内陈设简陋,吴大羽也全无当年在杭州艺专任教授时的派头,坐在面前的就是一个饱经磨难而体弱憔悴的干瘪老头。“我还记得他说自己是老朽,跟不上时代,总是不断地批判自己。”

李大钧揭开了其中的秘密。早在1950年9月,吴大羽任教的杭州艺专就以“教员吴大羽艺术表现趋向形式主义,作风特异,不合学校新教学方针之要求……”为由解聘了他,从此以后,吴大羽几乎与世隔绝,甚至长达10年失去了工作。他一直蛰居在上海,从未回过杭州。“文革”中,他被戴上了“反动学术权威”“形式主义的祖师爷”的帽子,两次重病,几近死去。

他在艰苦环境下创作出来的画作,长期以来更无人识。李大钧提到,“吴大羽家属曾表示愿意捐献给美术馆,但没有美术馆愿意要。这些画作被认为一点儿价值都没有,甚至有人说,这些画就是调色板。”李大钧后来还得知,为了向社会传播吴大羽艺术,他的家人只是象征性地收点钱,卖掉不少画。

但在多年孤寂的日子里,吴大羽有着强烈的交流欲望,关于创作、关于诗。《吴大羽作品集》执行主编、华东师范大学艺术学院院长周长江当年曾是吴大羽在上海油画雕塑院(原上海油画雕塑创作室)时的年轻同事,据他观察,吴大羽喜欢有人到他家里去,“他是一个知识渊博的人,尽管他讲的都是大白话,但我那时年轻,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东西,似乎和想像力、诗性有关。”吴大羽讲到兴奋处,常常会两眼发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对年轻的周长江来说,是很神奇的时刻。

所有这些来访者,都没有看过吴大羽在家里作画,“他不给外人看的,他喜欢画在小的画布上,如果有人来,就放在抽屉里,没人来,再从抽屉里拿出来画。”周长江说。

在吴大羽蛰居的这些年,从未停止思考、停止作画,他一如既往画着被批判的抽象画,“他曾对我说,因条件所限,他的画都是在老画上叠加的。刮掉老画,再在上面画新画。”陶咏白说。

吴大羽的学生吴冠中则在《横站生涯》一书中写下如此文字:“每次到他家总想看到他的作品,他总说没满意的,只偶或见到一二幅半具象半抽象的小幅;到他工作的单位油画雕塑室去找,也只见到极少几幅小幅。事实上,只保留给他二间小房,他能作大幅吗?我感到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悲凉。”

在吴大羽的画作上,从来没有过签名、也从不留日期。1980年,吴大羽的学生朱膺曾问到老师这个问题,吴大羽回答,“为什么必须签名!我认为重要的是让画自身去表达,见画就是我,签名就成多余了。”李大钧说,他是画了就算,从不计较画作的命运,“他是画坛的陶渊明”。

发现他,在民间的自发行动

发现吴大羽并不是今天才开始,这是个漫长的过程。

在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副院长彭锋的印象中,大约是1989年前后,他曾在一位收藏家的家里,见到了吴大羽的画作,“我觉得很新鲜,当时就感觉吴大羽的作品在抽象艺术方面已经走得很远了。”

按照周长江的回忆,台湾大未来画廊最早发现了吴大羽。“大未来画廊代理朱德群、赵无极的画,通过他们了解到了吴大羽。”大未来画廊于是派人来到吴家,刚开始吴大羽子女并不理解,但第二次接触过后,才意识到大未来画廊是真的懂吴大羽。吴大羽子女一直在给父亲的作品找出路,于是双方达成了合作,“大未来买下了一部分画作,并于1996年出版了画集。”

吴冠中的学生、画家王怀庆也提到这段往事,“大陆一度对吴大羽全无一点信息,都认为他是现代美术史上消失了的人。”因此,当吴冠中和吴大羽的画作再度谋面的那个场面甚至堪称经典——台湾大未来画廊从民间收藏了四五十件吴大羽的油画,因为没有签名、没有创作的具体时间,画作价值和真实性让人存疑,大未来画廊负责人于是找到吴冠中。“吴先生一看,热泪盈眶,非常激动,他说,确真无疑。”王怀庆还记得老师说,鉴定一部作品最本质的东西,要看艺术性和艺术语言的特点。关于这一段吴冠中也曾著文回忆,他认为被发现的这批遗作大都属(上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的作品,“我看到这批作品的照片及幻灯片时,毋须寻找签名,立即感到确乎是那颗火热的心脏在跳动。画面设色浓郁,对比鲜明,动感强烈。”

此后,大未来画廊还奔走促成“吴大羽先生艺术座谈会”,并在上海、北京推出过吴大羽作品展。

总结过往,周长江认为,大未来画廊发现了吴大羽,但还是属于商业推广阶段,而真正从学术角度推动吴大羽的应该是中国大陆的李大钧。

今年以来,李大钧为吴大羽出画册、办展览、办研讨会。据他回忆,大约10年前,他在画册上第一次见到了吴大羽作品,他形容那种感觉就像谈恋爱一样,是一种令人难忘的触动。而真正走进吴大羽的世界,更大的机缘还因为吴大羽是吴冠中的老师,“我过去推广吴冠中先生作品多年。谁培养了吴冠中?作为吴冠中的推广人,我肯定要思考这个问题。”

通过吴冠中的介绍,李大钧走近了吴大羽的后人——他的女儿吴崇力、儿子寿崇宁。10年前,当李大钧认识两位老人的时候,他们一位76岁,一位75岁。两位老人因为父亲的艺术,甚至一辈子没有结婚,“上世纪50年代,吴大羽和妻子长达10年没有工作,他们靠一双子女的收入,过着清苦的日子。”李大钧说。

“李大钧开始照顾两位老人,他后来成了两位老人的监护人。”周长江说,李大钧对两位老人的照顾无微不至,他们相处得像家人一样。两位老人说,他们没什么可报答,于是将吴大羽手稿和一部分画作交给了李大钧。

“大约是几年前,李大钧开始做功课,深入研究吴大羽手稿和创作。”周长江因此认为,对吴大羽重要的学术梳理,是从李大钧开始的。吴大羽的子女也终于等来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作为主编,他们一直参与《吴大羽作品集》的编辑、出版和准备工作。

他创造了一个人的美术史

我们对吴大羽一直视而不见,对他的视而不见,其实是中国文化界的悲哀。

“就是到了今天,吴大羽也没有被充分认可,出画册、开座谈会,全是民间的活动。官方一直没有给他充分的肯定。”美术评论家贾方舟直言道。

贾方舟认为,新中国成立后,一度有一类作家、艺术家不被重视,他们的作品和主流艺术不同,不是表现现实题材,“像张爱玲这么火,我成长的整个过程就不知道还有个张爱玲。她被看作资产阶级作家,文学史和文学刊物也很少介绍她。她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才慢慢被发掘出来的。”贾方舟认为,吴大羽也属于这个类型,“所以,我们特别需要重新发现这类艺术家,把蒙在他们身上的灰尘扫光。”

王怀庆肯定地说,发现吴大羽的意义在于,他提醒我们美术教育是多元化的,也应该是平等的,而不是一个人、一种语言说话为主。“吴大羽的教育思想曾经被压抑,但这种教育思想培养出来的人,站住了。”

“半个世纪以来,美术院校培养出来的技术枪手不少,而我们弱的是脑子和心。”王怀庆认为,艺术家凭想像力和创造力,足以把别人拉开一个世纪。这一点,吴大羽和他的几位学生走的路,恰恰是很值得研究的范本。

论及吴大羽现象,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王端廷从中国美术史的角度分析道,即便是受到外在力量的干预,现代主义创作还是作为潜流存在,这个线索其实始终没有断。他解释说,“新中国成立后,主流意识形态奉行的是现实主义创作,但现代主义凭借自身的力量,同样一直存在。”

“吴大羽是给中国艺术家保留最后颜面的人。”李大钧激动地表示,如果没有吴大羽,很多人会把中国抽象绘画史定位到“文革”之后的这三十多年。而实际上,正因为吴大羽的孤独坚守,中国抽象绘画的发展史是80年,“可以说,他书写了一个人的美术史。”李大钧追问,再反观这几十年来,中国艺术家都做了什么?所谓“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否还存在?如果真正用这个标准来衡量,有几个人能承受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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